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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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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

夏日裏日光燦爛,清風悠長,天邊流雲飄過,解了幾分暑氣。院中荷塘青碧,池上芙蓉裊裊,隨風搖曳,散發出淡淡清香。

端坐了半個多時辰,等著這一群命婦貴女一個個的請過安,秦嫵的腰都有些酸了,終於最後一人見禮完畢。

這一屋子黑壓壓的人,她其實認不得幾個,想來認得她的也沒幾個,只是大宴還沒開始,一時也不好將她們散到扶光殿外,若是有心人弄出什麽事情來怕是也不好收場。

雖然有意讓眾人自行賞花,可願意出去嬉鬧的只有年紀小些的姑娘,旁人仍舊聚在此處,各有各的心思。

周遭,一群幾乎可以當她祖母的誥命夫人們你來我往的說著吉祥話,秦嫵雖然陪笑,卻也實在有些不自在。

“殿下,可否借一步說話?”

看著面前陌生的中年女人,身上只著素衣,雖然算不得美貌,卻有一種洗盡鉛華堅韌溫和的氣質,讓人忍不住生出好感。

“殿下,這位是顧家大夫人。”錦心在一旁提醒道。

聞言,秦嫵忙起身,“諸位自便。”

兩人離席,在場眾人面面相覷,全然摸不清頭腦,而顧雲念和顧柔面上卻比眾人更加驚訝。

“柔姐兒,你娘親找公主要做什麽啊?是不是你婆婆又欺負你,折騰你了。”

“怎麽會?自從你帶著府兵去過,又帶了殿下的賞賜,她如今看著我都恨不得躲著走,生怕我來同你們告狀,影響了她兒子的仕途。”

“她兒子?你這突然不喊夫君了,是不喜歡他了?”

“喜歡啊,畢竟他生得那麽好看,可是極養眼的,當個花瓶兒看著也舒服,只是既然在好夫君和好兒子之間,他選擇了後者,我也不用做個好妻子,做個好娘親就是了。”

“這才對!柔姐兒,咱們顧家再不濟,你祖父也是一品大將軍,你那幾個叔叔也是能一拳打死他,之前若不是你委曲求全,三哥回京那會兒就帶人套麻袋揍他了!”

“打沒事,別打臉就行。”

“等會兒,咱們剛剛在聊什麽來著?那嫂嫂是要做什麽呢?該不會是讓公主撮合我和那什麽李公子吧?”

“不可能是李公子,他被你打過之後,到處散播你的壞名聲,如今根本沒人敢來相看你,母親如今只恨不得撕了那媒婆的嘴。”

“幹得漂亮,等有機會我可要去好好謝謝她。”

琢磨不出個結果,兩人也不再糾結,一人一塊的拈著桌上的點心吃了起來,顧雲念吃著,還不忘小聲的和顧柔推薦:“這些點心應該是錦心姐姐交代過了,我剛讓令家妹妹看過,都是你能吃的。”

“小姑,我前幾日又琢磨出一種點心,那核桃排可好吃了,我那個婆母都被饞得派丫頭去廚房偷拿呢,等你再去女學的時候幫我帶給殿下吧!她肯定喜歡。”

不同於兩人的舒朗輕快,剛剛走進內室,還不等秦嫵入座,顧夫人已經端正恭敬的跪在了秦嫵面前。

“顧夫人,您折煞我了,快快請起!”

秦嫵見這架勢有些驚慌,連忙去扶,卻被她避開,“殿下,臣婦知道其實今日這樣的場合不適合說這樣的事,可這一天,臣婦等了十年,實在再不想等一日了。”

“夫人,有話起來說。”錦心錦玉一同上前,卻也沒能攙扶起這清瘦的婦人。

秦嫵嘆息一聲,“顧夫人,我與婉婉是摯友,顧家滿門我也是敬佩不已,夫人有話大可直說,只要我幫的上忙,定不推辭。”

顧夫人看著面前紅衣烈烈的少女,重重的叩了三個頭,“殿下,這件事我本該爛在肚子裏,可我不想,我知道憑我……什麽也做不了,我原本已經死心了,可殿下出現了。”

似乎已經預見了事情的嚴重性,錦心自覺的守在了門口,錦玉也忙去關了窗。

“夫人若有冤屈,但說無妨。”

顧夫人苦澀垂淚,雖不知結果如何,憋悶了數年的秘密,有機會吐露,一時間也不由得淚眼婆娑:“殿下,我夫君顧驍和那五百餘顧家軍不是死在北涼人手中,而是自己人背後捅了刀子。

當初他投軍遙關,因為一身好本事,很快就升到了副將,當時鎮守的將軍梁鉞很欣賞他,他本也很敬佩梁鉞,可後來平洲一戰,他發現軍械數量不對,剛送到的盔甲和兵器都比以往要輕,於是去問梁將軍,卻偶然聽到了梁將軍與人買賣軍械的事。

他猶豫了很久,還是打算寫信上報,可那封信被梁鉞截獲,夫君只得借護送糧草的機會去尋公爹,可明明出發的時間和路線都是保密的,最後卻遭了北涼伏擊,梁鉞拒不出兵,我曾經想過殺了他為夫君報仇,可他擒住了我,又放過了我,只在我手心用血寫了一個王字。

為了這一個字,我查了十年,才發現瑯琊王氏有兩處地處偏僻的鐵礦一處銀礦不記錄在冊,其中礦工用度都由謝氏供給,而梁鉞的愛妾是謝氏女。”

秦嫵不動聲色的握緊了拳,“夫人想同我說的,只是王謝兩家合開私礦嗎?”

顧夫人苦笑一聲:“十年,甚至是二十年,三十年,那麽多的軍械,那麽多的銀鐵,公主當真不懂嗎?”

“夫人為何要告訴我?”秦嫵反問道:“夫人是聰明人,也該知道,世家積威甚重,堪稱牽一發而動全身,稍有不慎就會動搖國本,反之,握住他們的把柄,陛下的位置才會更穩。”

“因為你姓秦,也姓肖。夫君當初本可以和公爹他們一起,卻帶了不少人去了遙關,去了肖將軍和霍將軍同守過的遙關,他以為可以承他們遺志,可最後……”

顧夫人絕望的閉了閉眼,站起身來,“我夫君的驍,是肖揚的驍,也是霍彥驍的驍,當初土匪肆虐,是他們領兵經過,平了匪患,我們這才知道什麽是安生的日子,公爹說養兒當如此般英豪,這才給他們兄弟幾個改了名。

後來他們投軍的時候,你父親他們已經不在了,可顧家村的那群人還是都投效到了他們舊部那裏,人人都記得他們的話,好男兒當保家衛國,這些年死傷得剩不下幾個,可卻沒一個孬種!

臣婦本以為,殿下平徐州,定滄州,安禹州,是有同肖將軍一樣的魄力,若是臣婦看錯了,那便錯了吧!”

秦嫵哽咽,“夫人大義,我替百姓謝過,顧大人和顧家軍的公道,雖遲,卻必到!”

這個秘密,她確實該一輩子爛在肚子裏的,因為鹽鐵軍械代表什麽,沒有人比她們能更明白,這些東西掌握在朝廷手裏,國家才能安定,若是旁落,怕又要開始一個亂世。

十年,二十年甚至更久,到底有多少東西她真的不敢想象,而改朝換代,誰坐江山,對顧家而言又有什麽區別呢?

哀帝要用他,陛下要用他,日後就算是換了旁人,只要顧家歸順,仍舊是肱骨之臣,可這些事挑明了,顧家怕是就只能是大秦的顧家,甚至皇帝可能為了息事寧人而封她的口。

她賭,為的不是顧家,而是千千萬萬個顧家。

“殿下,臣婦知道,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,但有這個答案,臣婦也就安心了。”顧夫人屈指輕拭了一下眼淚:“若是臣婦算是有功,殿下可否再許諾臣婦一個請求。”

“夫人請講。”

“我尋找夫君屍骨十數年都沒有結果,我也知這許多年過去,便是在我面前,可能也再看不出了,但臣婦想求殿下,讓他有一處殮骨,長眠地下,再不要受風吹雨淋之苦。”

秦嫵闔眸,淚眼潸然:“當然,忠骨無處殮,英魂何以安,三年之內,我大秦境內再不會有一處白骨見日。”

顧大人不知何處,父親和霍叔又何嘗不是如此?

他們聲明顯赫,仰慕者眾,或許能有好心人收殮遺骨,可管家叔叔,侍衛哥哥,還有他們倒在大秦每一寸土地上的袍澤,又會葬身何處呢?

有些事,旁人不會懂,可聽過父親粗糲蒼茫的歌,傾聽過白骨的淒厲和血肉的熾熱,那樣深刻的無奈就再也不能忘記,每當回想,皆是夢魘。

“殿下,到時辰了。”

擡眼看過窗外的夕陽,秦嫵整理了一下逶迤一地的裙擺,對著妝臺重新簪好那最炫目的紅寶石珠釵,起身踏出了房門。

如血的裙擺流淌過臺階回廊,血色的寶石將光影濺落在潔白的花上,她發間的金釵流蘇在落日的輝映下散發著冷冽的寒光,鋒利得刺眼。

秦嫵一步一步的走向那冰冷的熱鬧,她纖細而挺拔的背影融入夕陽,明霞加身,仿佛浴火的鳳凰,分明那樣美,可卻能那樣清楚的感受到她與那一切的格格不入。

那個背影,顧夫人記了很多年。

那種震撼,恍如當年落在她眼前斬斷繩索的那一柄泛著寒光滴著血的劍。

若有來世,她也想姓肖,肖揚的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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